《特写》
经济下行的时日里,强烈的焦虑和虚无感正大肆侵入我们的生活。无力扭转的生活困境和动荡不安的外部世界迫使我们回归内心深处,去寻找生命最本真的力量。也正是在这个时候,小说世界那点将信将疑的自由,令我们踏上了更准确更丰饶的路,把瓦解掉的自己一点一点拼合回来。
恰恰是最“无用”的文学消解了个体的孤独与虚无, 我们得以时时刻刻确认生命的在场。
“现代小说比人类历史之前、之后的任一种书写,都更加试图面对、谈论一整个世界,完完整整的世界。”“天下第一读书人”唐诺在新书《我播种黄金》中写道。
优秀的小说既倒映着辉煌的史诗,更凝聚着人类普遍的生命经验。它们打破个人生命经验的局限,以一种诚实且深刻的方式创造出个体与世界之间的脐带,没有什么比文学更能让我们获得如此丰盛的生命体认。
而 《我播种黄金》是唐诺在过往疫情期间的完整阅读,收录了其对格林、福克纳、王尔德、塞万提斯、林芙美子等14位伟大的小说家及他们作品的深度读解,剖析了现代小说存在之重要意义,也直陈了书写者未来将面临的严峻挑战。
展开剩余89%如果你也曾听说过《白鲸》《堂吉柯德》云云,却因作品本身的经典性心生畏惧或迟迟找不到进入这一世界的窗口,那么本书也将破除我们对现代小说的畏惧和误解,重建我们对文学的信任,也让我们重获对阅读最纯粹的向往。
“做不可能的梦,打不会赢的仗,忍不能忍的悲伤,这是‘只有小说能做的事’。”让我们试着走出阅读舒适区,向人生深处下潜,以阅读解答人生困扰,并最终成为一个勇敢的、也更为饱满的阅读者。
唐诺亲笔签名本,数量有限❗️
01
“世界不放过他,他也不打算轻易就饶了这个世界”
于小说,朱天心有个词叫take off,起飞,指的是小说写着写着有时(托天之幸)会出现某一个点,神鬼般的奇妙一点,一般水平的小说不会有,绝好的小说也不见得有,到这个点,小说抓到气流陡然飞起来,瞬间拔升到让人两眼一亮、完全不同的世界,这是小说最最过瘾的一刻,让人屏息,也几乎让人惊叫出声,不管是读的人或写它的人。
《我们在哈瓦那的人》尽管设定于山雨欲来的历史时刻,但小说始终一派闲适,始终好笑,尤其伍尔摩的虚拟情报网愈玩愈大,伦敦当局还派了女秘书贝翠丝来协助他(监控他),这更让他手忙脚乱。但突然这一天,一名他编造的探员传出死讯,跟着,他虚构的人也一个个活生生现身了。就从这一天,小说的线条整个变了,也急剧动了起来,时间滴答作响,人仿佛被某个巨大无边的无形力量发现了、盯住并操弄着,伍尔摩得抢在更不可测、更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,设法弄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、谁干的、意欲何为;同时,他得设法自救,并保护米莉和贝翠丝,还荒唐地得保护他那一个一个无何有的手下探员,虚拟的人被杀被折磨迫害,但因此丧命的受苦的可是某个真实的无辜之人……
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,小说的色调瞬间变了,阴沉下来,而且悲伤;不再能袖手旁观地开玩笑和嘲讽,人被卷进去了,或者说人本来就一直置身其中,某处历史漩涡,某种处境,某个无可奈何的命运,这反复发生,如影追蹑,只是这下轮到加勒比海的欢快城市哈瓦那和他伍尔摩而已。
《美丽人生》
也从这一天起,伍尔摩被逼到墙角开始抖擞精神反击了,他有他小人物游击性的灵动、机智、隐匿性和某种可选择战场的局部主场优势,这是格林小说,格林的人物从不甘心简单束手就擒,不会只抱怨和叹息,尽管他们面对的总是大小比例如此悬殊的暗黑吞噬力量;当然不可能就消灭它,但拼一下,或许有机会保护住那几个人、那几样珍贵之物、那一点点价值和人性吧。
一个人的反击,几乎是格林小说后半场的固定风景,世界不放过他,他也不打算轻易就饶了这个世界——我自己最喜欢读这种段落,对我这样完全不信任集体力量、习惯单独做事情的人,这是我很难从别处得到的安慰,以及启示和支持。当然,人无助地被碾成韲粉,这我已经看过太多了,无须小说再雪上加霜地告诉我;但那种一个人轻轻松松击倒一整个世界的太童话的结局,只会让我更沮丧,就像张爱玲讲过的,因为得建构在这么多不可能的条件之上,这样子的喜剧只能是更大的悲剧。 我佩服格林不存侥幸的精密计算,你仍有一定的最后一些力量,你可拼到什么地步,可换到什么,从而,你也得更冷静,冷静到冷血地步地一样一样自我检查,哪些东西是绝对不可以丢掉的,哪些则也许还有点机会,而哪些是决计留它不住但也许可狠心用为交易筹码云云。
由此,我也窥见了格林的价值思索、价值选择及其优先顺序。
那一天之后的《我们在哈瓦那的人》,因此机智又时时驻足沉思,既紧凑又处处悲伤、不舍得。东西是一路丢的,最终,伍尔摩就连留在哈瓦那都不可能了,他孑然一身,只米莉和已成他最可靠的战友兼情人的贝翠丝陪着他。朱天心和我都极喜爱这番话:伍尔摩看着这个城市如同此生最后一眼,此刻哈瓦那感觉荒凉无比,伍尔摩跟自己说,是的,一座城市,对你来说,其实就只是那几个人、那几条街、那几家店,当这些都不在了,这就是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了,该离开了。
《波塞冬历险》
02
“他从没要独一无二,他只想弄明白而已”
福克纳把小说书写扎根于他的南方家乡和家族,动机原是浪漫的,一开始吸引他的是曾祖父威廉·克拉克·福克纳,家族开创者,一代目,福克纳就是继承他的名字,这增添了更多神秘联系和想象。打过美墨战争和南北战争,发了财、当了州议员,也不止一次开枪杀人的老上校,当然是在地代代相传的传奇英雄,但历史事实一路揭开来,今天我们都知道了,这只是那种美国南方典型的残酷奴隶主,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,是身披白色尖顶长袍的三K党人,是挥舞爱国爱乡大旗的恶棍。
此一事实真相,也正是老上校在福克纳小说一路展开的模样,只是早了世界好几大步。福克纳本来要祝福他,最终却只是成功分解了他——从《坟墓里的旗帜》中已真实化复杂化的沙多里斯上校,到《八月之光》里海托华牧师的极不堪的祖父,再到《押沙龙,押沙龙!》正式恶灵化、死后仍诅咒般不放过子孙的斯特潘云云。还有更多散落在他这个那个小说人物身上的碎片。
解剖一个陌生恶人可以是快意的,也许还会有道德满足感;但解剖亲人,尤其是自己原来最崇拜的亲人,这接近于拿刀活生生自我解剖吧——所以,最接近福克纳化身的昆丁,逃离了家乡不够,最终还是顶不住跳水自杀。戏剧点说,这样写的福克纳算死过一次了。
本来,顺着他天花乱坠编故事的本性和能耐,顺着大家爱听的这一类传奇故事,福克纳本来轻轻松松就成为新一代的南方英雄,但他过度正直的书写把自己逼到一个非常非常尴尬的位置,成为一个瘟神也似的人,让自己痛苦,也让家族家乡所有人痛苦不堪。一直让别人痛苦会招来危险,尤其在封闭的美国南方,这个危险一路升高,到福克纳晚年的一九六○年代正式大爆发,当时,私刑和谋杀不断而且几乎就是公开的,还可以得到州政府的掩护和赦免,任何质疑黑白种族隔离、替黑人说点话争点权益的言行都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险,最著名的当然是马丁·路德·金博士的被暗杀事件, 福克纳本人也多次遭到死亡威胁。
《波塞冬历险》
福克纳知不知道这样写小说很危险?怎么不知道,他在小说里都提前写出来了不是吗?他小说中多少人因此而死,而如活于炼狱?
福克纳生前曾被誉为某种意义的近代小说之父、某种书写的先驱者,但我们晓得,福克纳从没要独一无二,正好相反,他只是想弄明白而已。
爱猫的诺贝尔奖作家莱辛这么告诉过我们, 成长,其实只是不断发现自己的独特经历,原来就只是人类普遍经验一部分的这个过程。
在顶级的小说家中,福克纳极可能是把小说写得最伤痕累累的一位,但不嫌恶心地说,这也正是小说勇士的勋章不是吗? 但这样英勇的小说,要的不是人们的崇敬,要的只是我们的阅读,以及,设法理解。
03
“不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,而是到底应该怎么做人?”
读《浮云》的人应该都已读了《放浪记》,这部更事实的,等于直接呈现她二十五岁前自己的作品,比《浮云》的雪子更穷,或直接说更冷更饥饿,屡屡沉入生存线之下——林芙美子七岁即随母亲和继父出走,体面地说是行商,其实就是流浪挣扎求生,十二岁前,四年内就换了七个小学,十二岁更干脆辍学当小贩,在比穷比苦的矿区兜售廉价化妆品、纸扇和夹馅面包。十九岁念完高校和同居男友来到东京,旋即被抛弃,她如《浮云》里的雪子般顽强不回老家,为了在东京存活下来,她什么都做,也差不多什么都肯做,女佣、女工、小妹、地摊小贩、工作性质暧昧的女侍……直到这一切化为作品,一九二八年开始连载,一九三○年正式出版并爆卖六十万册,这段仿佛没有尽头的暗黑甬道的惨烈生活才结束,她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了, 二十五岁这一年戏剧性地拔高成为生之分水岭。
贯穿《浮云》的是雪子和富冈无止境的分分合合,但说这是一道小说“主线”并不恰当,这不是线,这根本是一条绳索,又粗又韧、怎样都扯不断的绳索,只有死亡才放人离开。
《浮云》
“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。”已经无法从生命剥离出来了,已差不多等于生命本身。
本来,在书写“情感”这个总是糊一团不易分解又总是重复的东西,要想写出进展、写出所谓的“层次”是最困难的,但雪子富冈这对狗男女,这已经不是层次了,而是流动、转动、晃动,在人处境的微妙变化中,在人心思心绪难以言喻的变化中,在赫拉克里特的时间大河里,次次不尽相同,循环却又单行道地直去不回。 不知不觉中,它树根一样愈抓愈多愈紧,让人望而生畏,望而沮丧,雪子和富冈都一样,都只能投降。
从《放浪记》到《浮云》,这呼应着书写者林芙美子本人的生活轨迹—— 简单说,她的贫穷甚至饥寒,不因为战争战败,而是命运的抛掷,生于如此家庭如此生命现场。事实上,逆向地,她恰恰在战争前夕翻身,并一路上扬,说来荒唐或者残酷,断垣残壁的东京,却是她生活最好的一段时日。
她顺应着自己这一特殊的生命际遇书写,或正确地说,她没有辜负自己这一特殊的生命际遇,化为书写礼物,写出日本战败极容易被淹没掉的另一种事实,另一些人及其种种可能。 个体和集体从不是亦步亦趋,也幸好从不亦步亦趋。某一方面来说,集体是脆弱的还是怯懦的,屡屡陷入狂乱、沮丧而且低能,希望只能保留在这一个个参差不齐的个体里,事情做得对,这会是珍贵的钥匙,一一打开被集体封锢的大门,让我们重新忆起世界可能的完整模样,也恢复自己的智商。
文学书写,一一落在某个时代里,但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书写。
《浮云》,伊香保温泉过新年那一天,时间停一下让人想整理自己的时刻,两人赖被窝里,富冈这么说:“……我甚至对自己妻子都失去了往日的爱情。战争让我们做了一场噩梦……制造出一群不知何去何从、没有灵魂的人……不是吗?我们堕落成一群不伦不类的人。……这个时代,满世界都是从高处跌下来的庸人。无法适应现实,不知何去何从。早知道就不跑这么远来旅行了……”
富冈所言的坠落向哪里去?不是坠落到生存线之下,坠落向彻底的、万年之前的生物世界。真那样,小说就好写了,不跟拍个那种非洲草原的鲜血淋漓掠食影片差不多吗?我会说,的确向着生存线方向坠落,但人的基本温饱还堪堪不是太难, 真正变得非常困难的是,那些只能存活于人类世界的东西,那些我们所说属于“人性”而非动物本能的种种东西,如同失去了合适它们生长的土壤;不是向下坠落伊于胡底,而是人上达的路一道一道被窄化被截断被封闭,人得而复失。富冈说人不伦不类,说人变得没灵魂不知何去何从,仔细想,竟然意外地准确。
所以,不是如何活下去的问题,而是,“人到底是什么?到底应该怎么做人?”
《浮云》
唐诺限量亲签❗️
3年,14位作家,1份抚平焦虑的黄金书单
“天下第一读书人”唐诺历时三年潜心之作
潜入文学深处,重现文学于时代之意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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